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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日期:2025/12/4 16:03:11 访问统计:265
读《生祭文丞相文》
许怀林
一、序言——舍生取义的抉择
宋祥兴元年(1278)十二月二十日中午,文天祥在潮州海丰县五坡岭吃午饭。元将张宏范率军自漳、泉入潮,水陆并进,突然掩击至五坡岭,宋军猝不及防,即时溃散,文天祥被执,求死于搏斗之中不可得,乘隙吞服“脑子”亦不死。从此,开始了他生命的终点——俘虏岁月。
祥兴二年(1279)正月,文天祥被羁押在张宏范船上。十三日
至崖山,张宏范向他索书招降宋将张世杰,文天祥曰:“我自救父母不得,乃教人背父母,可乎?”乃写《过伶仃洋》与之。诗曰:“辛苦遭逢起一经,干戈落落四周星。山河破碎风抛絮,身世飘摇雨打萍。惶恐滩头说惶恐,伶仃洋里叹零丁。人生自古谁无死,留取丹心照汉青。”①这是文天祥被俘后第一首以死明志的绝唱。决不能教
二月六日,崖山海战,宋兵大溃败,②陆秀夫背负少帝赵员跳海死。张世杰亦溺死。南宋朝廷的抗元斗争彻底失败。文天祥目睹这场海战,极端痛心,向南恸哭,为之诗曰:“南人志欲扶昆仑,北人气欲黄河吞。……昨日南船满崖海,今日只有北船在。……我欲借剑斩佞臣,黄金横带为何人?”③又有《六噫》《哭崖山》《言志》《南海》等十余首诗,《言志》中说“我生不辰逢百罹,求仁得仁尚何语。……仁人志士所植立,横绝地维屹天柱。以身殉道不苟生,道在光明照千古。”张宏范曾对他说:“国已亡矣,杀身以忠,谁复书之?”他答:“商非不亡,夷齐自不食周粟。人臣自尽其心,岂论书与不书。”
事实说明,文天祥的宁死不降信念,是自觉而坚定的。但是,已是阶下囚的他,为何久不见其“丹心照汉青”的行动?对这个疑问,我认为:首先不能因此而动摇对文天祥坚贞气节的信赖;其次,他处于元军严密押解之中,难有自由行动机会。此外,他或许还有逃脱再起的一丝希冀。我的这点猜测,是从他途经赣州写的诗中得来。他回想勤王时的兵民丁壮,在对现状与未来的悲叹中,并不绝望:“满城风雨送凄凉,三四年前此战场。遗老犹应愧蜂蚁,故交已久化豺狼。江山不改人心在,宇宙方来事会长。翠玉楼前天亦泣,南音半夜落沧浪。”④也许这“人心在”“事会长”的坚定信念,支撑着他不急于自戕。
三月中,文天祥被押至广州,四月下旬离开广州北上,五月二十五日至江西南安军(今江西大庾县)。元军为防备江西民众劫夺文天祥,将他锁在船中。⑤文天祥开始绝食,他预计到达庐陵之时必死,可以“归正首丘”,⑥并著文遣人抄近路回去祭告祖坟,向故乡父老明示忠义之心:“饥死真吾志,梦中行采薇”。然而,赣江水满风顺,提前一天经过庐陵,所遣之人亦未办成事。至丰城,“不食已八日,若无事然。私念死庐陵,不失为首丘。今使命不达,委身荒江,谁知之者。盍少须臾以就义乎!复饮食如初。”⑦既然绝食而死、“归正首丘”的计划破灭,与其投河溺死,悄无声息地离世,不如少待时日,壮烈就义。他此时的抉择,完全支配了他后来的生命历程。
六月初五,过隆兴(今南昌),经鄱阳湖入大江,十二日至建康。这次,元军在江西境内通行竟然一路无事,世人心中的种种主观预测,都笼罩在重重迷雾之中。其中有一份绝妙的设计,也随着赣江之水顺流而去,但却留下了“江山不改人心在”的深重情怀,让中华民族子孙永远回味。
二、促人就义的绝妙设计——生祭文
文天祥五坡岭被俘之后,未闻他慷慨就义,让人顿生许多疑虑。吉州安福县太学生王炎午、进士刘尧举对床感怆,恐其苟活,内心悲痛,刘尧举先赋诗曰:“天留中子继孤竹,谁向西山饭伯夷?”王炎午即问其下句,刘答:“伯夷久而不死,必有饭之者矣。”王曰:“‘向’字尚有忧其饥而愿人饷之之意,请改作‘在’字如何?”刘赞同。这时,王炎午思索着:简短的诗章,不能充分表达情意,将促其“就义”的道理说透,遂不赋诗,改为作文。
王炎午(1252~1324),字鼎翁,原名应梅,号梅边,太学生。他是一个壮怀激烈的血性汉子,与文天祥一见交心。文天祥应诏勤王之时,王炎午奔赴军前,赞扬文天祥起兵抗元,同时建议:“愿名公复毁家产,供给军饷,以倡士民助义之心;请购淮卒,参错戎行,以训江、广乌合之众。”此外还有其他慷慨憨直的议论,虽有狂妄之嫌,但却中肯,故受到文天祥嘉纳,并让他进入幕府,“授职从戎”。但是,当时王炎午直白地说出进退两难的心思:“身在太学,父没未葬,母病危殆”,值此时局艰难之际,恐进难尽忠,退复亏孝。文天祥理解他的苦衷,同意他不从军,在家养亲。几年过去了,抗元义军惨败,文天祥成了俘虏,这时的王炎午想到自己“于国恩为已负,于丞相之德则未报”,现在唯一可做的事只有“作《生祭丞相文》,以速丞相之死”。他将祭文写成之后,给刘尧举看,尧举边读边流涕。两人于是“相与誊录数十本,自赣(州)至洪(州),于驿途、水步、山墙、店壁贴之,冀丞相经从一见。虽不自揣量,亦求不负此心耳”⑧。
对自己所尊敬的长者,竟然进行“生祭”,以速其死!所谓“采西山之薇,酌汨罗之水,以祭文山先生未死之灵”⑨。这是怎样的一种心态?是什么情缘促成了这种悖于常理的行动?下面,我们试从他的祭文中找答案。
《生祭文丞相文》(以下简称《生祭文》)全文约1700余字,历数过往史事,反复申论“四忠一节”、可以速死的理由。文章第一段,从一般意义上连说5个可死:“文章邹、鲁,科甲郊、祁,⑩斯文不朽,可死。丧父,受公卿俎奠之荣;奉母,极东南迎养之乐,为子孝,可死。二十而巍科,四十而将相,功名事业,可死。仗义勤王,受命不辱,不负所学,可死。……今鞠躬尽瘁,则诸葛亮矣;保捍闽广,则田单即墨矣;倡义勇出,则颜平原、申包胥矣。虽举事卒无所成,而大节已无愧,所欠一死耳,奈何再执?”⑪从通常的五方面考虑,已经都是功成名就了,以诸葛亮等古人古事来比照,一点不差,“所欠”只是一死,为何“就义”仍无信息?如此“再执”?
祭文接着提问:“岂丞相尚欲脱去耶?尚欲有为耶?或以不屈为心,而以不死为事耶?抑旧主尚在,不忍弃捐耶?”随之进行多层面剖析,得出否定的结论,借以破除文天祥可能存在的幻想。
首先,分析时势。“识时务者在俊杰”,“昔以东南全势,不能解襄、樊之围,今以亡国一夫,而欲抗天下……南北之势既合,天人之际可知。……今时势无可为,而国君大臣皆为执矣。臣子之于君父,临大节,决大难,事可为则屈意忍死以就义;必不幸,则仗大节以明分。故身执则勇于就义,当以(颜)杲卿、张巡诸子为正”。相信你丞相不为西汉李陵,“奈何慷慨迟回,日久月积,志消气馁,不陵亦陵,岂不惜哉。欲不屈而不死,惟苏子卿可:汉室方隆,子卿使耳,非有兴复事也,非有抗师仇也。丞相何俟?降与死,当有分矣”。这里点明宋亡已成定局,又以颜杲卿、张巡以死节对抗安史叛乱为正途,破解苏武“不屈不死”式的等待根本不可能。
其次,以史为鉴。唐李光弼讨史思明,靴中藏小刀,说“夫战,危事也。吾位三公,不可辱于贼。万一不利,当自刎”。后梁将亡之时,梁帝朱友贞要近臣杀自己,说:“晋,吾世仇也,不可俟彼刀锯。”文丞相你岂堪在此二人之下?屈降且不保,况不屈乎!自死就义,可得全尸,“因忠而成孝”。事在眼前,有何可等?
第三,指明不死之害。以旧主尚在,未忍捐弃耶?你看:李昇取代杨吴之时,幽禁杨行密子孙,却因“周世宗征淮南,下诏抚安杨氏子孙,李昇惊疑,尽杀其族”⑫。蜀王衍降后唐,唐庄宗命他入洛阳,发誓保全其宗族,“未几,信伶人景进之计,衍族尽诛”⑬。这就证明:“旧主正坐于危疑,羁臣犹事于肮脏。而声气所逼,猜嫌必生,岂无李昇之疑,或有景进之计。则丞相于旧主,不足为情,而反为害矣。”
第四,表达乡邦民心向背。工炎午说自己是乡里之晚进士,成均之弟子员,“生虽愧陈东报汴之忠,死不效陆机入洛之耻”。在义兵初起之时我曾在军前建言,您“察其忧愤而进之,怜其亲老而退之”。现在我向您进言自死就义,正是回报您的恩德,“愿与丞相商之:庐陵非丞相父母邦乎”?
第五,以人生大节相激励。宋太祖对后蜀孟昶母曰:别忧愁,马上派人送你回成都。昶母曰:“妾太原人,愿归太原,不愿归蜀。”契丹灭后晋,把晋出帝及李太后、安太妃迁往建州(今辽宁辽阳西南)。李太后对出帝曰:“我死,焚骨送范阳佛寺,毋使我为虏地鬼也。”安太妃临卒,亦谓:“当焚我为灰,向南飏之,庶几遗魄得返中国也。”这些妇女,一死一生,尚眷恋故乡,不忍飘弃于仇雠之地,何况您是忠臣义士乎!
以上所说五点,即是所谓“四忠一节”,前四点为从四个方面说忠,后一点说节。总而言之,是要文天祥破除幻想,以死明志。这是就伦理道义高度,应该践行的基本原则上分析。最后,王炎午又从消极的方面指出有六种死的可能,而那是轻于鸿毛:
人不食七日则毙,自梅岭而来,不可能仿效田横700壮士之举,也应像不食周粟的孤竹君,到庐陵正好“归正首丘”,使庐陵文物之盛,与丞相之忠烈,合为一传。不然,若拘囚不死,则可能瓜喷鼻死,或溺死,畏死,排墙死,盗贼死,毒蛇猛虎死。都是“轻一死于鸿毛,亏一篑于泰山”。总而言之,“四忠一节,待公而六。为位其间,闻讣则哭”。
以上是王炎午《生祭文》正文的梗概。从其序言以及正文的最后一段内容看,此文写在文天祥过梅岭之前,即在祥兴二年五月二十五日之前。非常遗憾,文天祥被严密监押,经过赣州、吉州、临江军、隆兴府等地,都没有能看到它,故而他《泰和》诗中说:“丹心不改君臣谊,清泪难忘父母邦。唯有乡人知我瘦,下帷绝粒坐蓬窗。”元军将船上小窗遮盖,不让文天祥看到家乡景致。到了清江县,他在《临江军》诗序又说:“予尝服脑子二两不死,绝食八日又不死,竟不晓其何如!”文天祥此后陆续写出的纪行诗篇,都没有关于《生祭文》的传闻,更无看到此文的情事。王炎午苦心孤旨,竟然落空,成了世人永远咀嚼不完的一颗涩果。
但是,新版《安福县志》说:文天祥在洪都码头看到了这篇《生祭文》,在狱中作了一篇300多字的《谢王炎午生祭文》。⑭可惜该县志未注明资料来源,更无所谓致谢文的具体内容,不可能作进一步分析。姑记于此,待考。
三、《生祭文》之宗旨与文天祥的实践
王炎午费尽心血、精密构制的《生祭文》,是奇文,也是时文。它出乎常情之外,亦在情理之中。人死则祭吊,除非对深仇大恨者,有谁会催人速死;未亡而先吊?更有谁见过将《生祭文》广泛张贴于驿站、码头、旅店?所以,这是一篇奇文。当你想到南宋灭亡时的形势,了解文天祥勤王抗元的进程,知悉江西儒学大盛已三百年的文化氛围,自然会明白仁义忠孝对人生价值的深刻影响,出现《生祭文》乃理所当然。在国家兴亡之际,临危苟且是可鄙,卖身投靠则可耻,唯有舍生取义,或奋起抗战,乃至捐躯疆场,或抵制屈辱,守节而死,才是君子正道。所以,《生祭文》既是王炎午的思想结晶,庐陵百姓的心声,也是南宋民众的共同愿望。因而,这是最适宜的时文。
在这篇为士民大众表态的祭文中,历数先贤事迹,弘扬仁义节烈观念,着力破除各种侥幸幻想,虽然是针对文天祥而进行的开导,但它绝不是孤立而枯涩的教条,它精选了先秦至宋代众多历史人物与典故,如伯夷、叔齐、伍子胥、苏武、诸葛亮、颜真卿、许远、张巡、李光弼、朱友贞、孟昶母、晋李太后、安太妃等,意在展示中华民族先烈们的风骨,表达民族大义、忠贞气节的普遍性价值,是传统文化中最富生命力的精华所在。《生祭文》是一篇强有力的论辩雄文,在催人泪下之时征服人心,使受祭者昂然走向刑场,参祭者将发扬其精神,追随其事业。
《生祭文》虽然没有进入文天祥的视野,但王炎午论说的“四忠一节”,与文天祥拘囚中的实践完全符合。文天祥坚守的精神园地,正是王炎午所要求他的。文天祥被押解过湖出江之后,经建康渡大江北去,沿途触景生情,写了许多诗章,抒发感慨。己卯(1279)十月一日至燕,关进兵马司监狱,他有感而赋曰:“久矣忘荣辱,今兹一死生。理明心自裕,神定气还清。”⑮《十二月二十日作》诗说:“家国哀千古,星霜忽一周。黄沙漫故道,白骨委荒丘。许远死何晚,李陵生自羞!南来冠不改,吾且任吾囚。”文天祥所明之理,是以李陵之降为羞耻,以许远不屈为榜样;视死生为一,故能神定,不改南冠。
在潮湿、蒸沤、陈霉、囿溷、毁尸、腐鼠、腥臊污垢诸种恶气杂出的囚室,人处其中无不生病。文天祥“以孱弱俯仰其间”,二年而无恙,这是什么原因呢?他解释说:“殆有养致然。……孟子曰:‘我善养吾浩然之气’彼气有七,吾气有一。以一敌七,吾何患焉。况浩然者,乃天地之正气也。”文天祥作《正气歌》曰:
“天地有正气,杂然赋流形。下则为河岳,上则为日星,于人曰浩然,沛乎塞苍冥……是气所磅礴,凛烈万古存。当其贯日月,生死安足论!地维赖以立,天柱赖以尊。三纲实系命,道义为之根。……”⑯正是在以三纲、道义为核心的浩然正气支撑下,文天祥战胜了恶劣的监牢环境,更抗击住了元朝诱降压力。
囚徒的境遇,极恶劣的生活,丝毫没有摧垮文天祥的意志,他在三年的囹圄之中,居然写下了那样多诗篇。
在元朝枢密院审问时,问有何言?文天祥答:“为宋丞相,宋亡,义当死;为北朝所获,法当死!何言?”元丞相博罗问:“人臣将宗庙城郭与人,又遁逃去,有此人否?”答:“奉国与人者,卖国之臣也。卖国者必不去,去者必非卖国之臣。……国亡,当死,但以度宗皇帝二子在浙东,老母在广,故为去之之图耳。”问:“弃德祐嗣君而立二王,如何是忠臣?”答:“德祐不幸而失国,当此之时,社稷为重,君为轻。别立君,为宗庙社稷计,故为忠臣。从徽、钦而北者非忠;从高宗为忠。”问:“你立二王,做得甚功劳?既知做不得,何必做?”答:“人臣事君,如子事父。父不幸有疾,虽明知不可为,岂有不下药之理?尽吾心焉,不可救,则天命也。今日文天祥至此,有死而已,何必多言!”这场对勤王抗元斗争正义性的申辩,再次显示了文天祥捍卫社稷的英雄气慨。
至元十九年(1282),汉官王积翁等转达元世祖的劝降意向,文天祥复书曰:“诸君义同鲍叔,而天祥事异管仲。管仲不死,而功名显于天下;天祥不死,而尽弃其平生,遗臭于万年。”王积翁等知不能屈天祥,奏请释而优礼之,“以为事君者劝”。正是看到文天祥的忠义气节,有“为事君者劝”、可以“昌世教”的价值,元世祖命兵马司给予好饮食。文天祥转告王积翁:“吾义不食官饭数年矣。”有个庐陵人张宏毅,别号千载心,当年“天祥辟为幕僚,不就。及天祥被执,宏毅曰:‘丞相赴北,吾当偕往’至大都,馆于天祥囚所之侧,日馈食,凡三年,终始如—”⑰。显然,将文天祥和管仲相比,完全不合适。春秋初年的管仲,家境贫寒,后因鲍叔牙推荐而被齐桓公用为相,执政40年,辅佐桓公,成就霸业。文天祥的遭际反是,他怎能否定抗元之伟业转而对元朝效忠?只有像伯夷、叔齐那样“义不食周粟”,于文天祥才是顺理成章。
十二月初八日,元世祖召问文天祥:“汝以事宋者事我,即以汝为中书宰相。”文答:“天祥为宋状元宰相,宋亡,惟可死,不可生。”“汝何所愿?”“愿与一死,足矣!”当时,各种谣言蜂起,如闽僧进言:“十一月土星犯帝座,疑有变。”又,中山府有人聚众数千,声言要来取文丞相。又有传单曰:“两卫军尽足办事,丞相可以无忧”,“先烧城上苇子,城外举火为应”。这时,有盗杀左丞相阿合马。参知政事麦术丁,曾任江西行省长官,亲见文天祥起兵出师,震动江南,总以“不如杀之”上言。谣言与现实形成一股合力,促使元世祖改诱降为杀戮,立即消除潜在的政治对手。
第二天,文天祥从容走向刑场,南向再拜而就死。其衣带上写有赞词曰:“孔曰成仁,孟云取义,惟其义尽,所以仁至。读圣贤书,所学何事?而今而后,庶几无愧!宋丞相文天祥绝笔。”⑱
文天祥的诸种言行,证明王炎午的担心是多余的,他们两个对人生价值的判断完全一致。既然王炎午了解文天祥,为什么还要写《生祭文》?该是爱之深切,唯恐其有一丝幻想,使浩然形象受到污损。文天祥在刑场誓死如归的表现,赢得千万民众的景仰。在现场,“南人留燕者,悲歌慷慨相应和,更置酒酹丞相,更相慰贺。有十义士收尸葬于都城外,面如生”。兵马司收检文天祥遗物,得所为诗文,“观者咸乌咽感恸。有得其丝履,保藏之”⑲。如此秉节捐躯,慷慨就义者,乃国之瑰宝,故其所遗之物,为人所珍重,留以纪念。
四、望祭文天祥、弘扬浩然正气
王炎午“生祭”之愿,终以文天祥血溅燕都的形式兑现!噩耗传来,庐陵张宏毅自燕山持丞相发与齿归⑳,王炎午痛哭望奠,再作《望祭文丞相文》曰:
在这篇《望祭文》中,王炎午再次申述了他《生祭文》宗旨——盼丞相为万世立纲常,更赞颂了文天祥日久而不易其心的气节,是“生为名臣,没为列星”“三千年间,人不两见”的忠烈志士。
王炎午的智勇节操,促使他前有起兵抗元的建言献策,后有生祭、望祭的雄文。鉴于不可回转的形势,他不仕元,隐居安福老家汶源村,致力于诗文,抒发其忠义之心,凛如秋霜之节,将“应梅”之名改为“炎午”,以明其不易之志。著有《吾汶稿》(10卷)、《梅边集》。
宋元更变之后,虽事过境迁,但后世之人仍然在宣扬文天祥的忠义正气。明朝永乐年间,庐陵胡广写道:《宋史·文丞相传》简略失实,前辽阳儒学副提举乡贤刘岳申,著《丞相传》,比国史为详,事迹核实可信。元统初(1333)丞相之孙文富,既以刻梓,后复刊于《岳申文集》。近年乐平文学、郡人复伯时亦以镘版,于是刘岳申所撰《丞相传》盛行于天下,而史传人盖少见。胡广把《宋史·文天祥传》、刘岳申《丞相传》参互考订,合而为一,再写《丞相传》,其中多采岳申之说。他认为,宋史的传论“揆诸人事而言”,岳申的传赞“本乎天运而言”,各有发扬,不可偏废。他在此二篇论赞基础之上,继续阐扬文天祥忠义气节的意义,说:
胡广的这段论述,写于永乐十四年(1416)二月,上距文天祥捐躯已经一百三十四年,他向我们表明,世人不仅颂扬文天祥及其同伴们的大忠大节,同时也在鞭挞那些苟且偷生、龌龊无耻之徒。
元朝人所写《宋史·文天祥传》,比较详尽地记述了他的生平,并未因其起兵抗元而贬斥,其传记之后的论曰:“自古志士,欲行大义于天下者,不以成败利钝动其心,君子名之曰‘仁’。以其合天理之正,即人心之安尔。……(世祖)既壮其节,又惜其才,留之数年,如虎兕在枰,白计驯之终不可得。观其从容伏锁,就死如归,是其所欲有甚于生者,可不谓之‘仁'哉。……自天祥死,世之好为高论者,谓科目不足以得伟人,岂其然乎!”㉓这些论述,即是胡广所说的“揆诸人事而言”的内容,虽然是从君臣伦理的层面立论,却也是公正如实的见解。
刘岳申《文丞相传》赞“本乎天运而言”,其主要内容为:
文天祥中进士第一,即上书乞斩董宋臣;宋垂亡,乞斩吕师孟,“此岂希合苟生者?贾似道沮之,留梦炎嫉之,宜也。陈宜中、张世杰亦忌之,何也?黄万石嫉之,何也?李庭芝疑之,至欲杀之,又何也?或谓:使庭芝不疑,夏贵可合,事未可知。岂所谓天之所废,不可兴者乎?方其脱京口,走真、扬,脱真、扬,走三山,出万死,与潮阳仰药不死,南安绝粒不死,燕狱不死,何异若将以有为者?及得死所,卒以光明俊伟,暴之天下后世。殆天以丞相报宋三百年待士之厚,且以昌世教也。”
刘岳申提出的一连串疑问,是对南宋腐败统治的揭露;而文天祥的多次脱险,是他顽强抗争、机智对敌的证明。将有为而不可为,这即是所谓的“天运”。刘岳申认为,文天祥死得光明俊伟,可以“昌世教”,这与《宋史》“行大义于天下者,不以成败利钝动其心”的观点,没有多少差别。以忠孝仁义“昌世教”,是儒学思想体系的基本原则。元代人遵循着这个原则,清朝皇帝依然提倡实行。乾隆皇帝《文天祥论》有曰:
“夫士君子被服儒雅,以学古自名。才德兼优者,上也;其次,则以德为贵,而不论其才焉。……未有忠诚有德,而败人之事者,即势至于不可为,亦必竭忠尽瘁、死而后已,不肯忍耻偷生,以辱其国也。……若文天祥,忠诚之心不徒出于一时之激,久而弥励,浩然之气与日月争光。盖志士仁人欲伸大义于天下者,不以成败利钝动其心也。……兵败被执,视死如归。而元人弗杀,冀其忠义之心久而懈也。……而公方以百折不回之气,万变不逾之志,妻子在前而不顾,高官大禄而不慕,心惟宋室是向,自书其志曰:‘孔曰成仁,孟曰取义,惟其义尽,所以仁至’可谓行践其言矣。”㉔
由此可见,不论是元世祖还是清高宗,都十分看重文天祥的忠诚之心、浩然之气,表彰他万变不逾仁义之志的实践。
五、传统文化之精华,文节乡邦之骄子
文天祥与王炎午,一个以其忠诚之德、壮烈之行,一个以其忠贞之心、超常之文,合奏出悲壮的舍生取义之乐章。它奏出的是中华传统文化的主旋律,是文章节义之邦的最强音。他们熟读经史,精通儒学理论,诚实地效法古人“学以为己”,做到了“志于道,据于德,依于仁,游于艺”㉕,终至于成为仁至义尽的君子。他们的人生足迹证明,“有德者必有言”,“仁者必有勇”。文天祥一介书生,在民族危亡之际,起义兵抗元,明知不可为而为之,其勇可谓盖世。虽然势孤力单,兵败被俘,但“不降其志,不辱其身”。以其浩然之气,抗击强敌,“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”。㉖文天祥的大丈夫形象,证明“人能弘道”,他弘扬了正气、弘扬了道义,将大义伸张于天下,流传于后世。作为儒学精华的化身,他不是沙漠中的小草,而是森林中的大树。王炎午枚举众多的志士仁人,论证忠贞节烈之行,是才德兼优者的必然选择。文天祥将这种忠义精神推向了新的高度,使历世不衰的英雄群体更趋壮大。
文天祥生长在文章节义之邦,从小受到孝悌忠信熏陶,“自为童子时,见学宫所祠乡先生欧阳修、杨邦乂、胡铨像,皆谥‘忠’,即欣然慕之,曰:‘没不俎豆其间,非夫也’。”他的状元对策,考官评为“古谊若龟鉴,忠肝如铁石”。㉗他钦慕的忠节先贤,还有庐陵宰相周必大,“以道事君”,获赐“文忠”;吉水杨万里,终其身谨守“正心诚意之学”,文节俱高,谥“文节”。刘靖之、刘清之在吉、赣地区提倡“以读书穷理为先,持敬修身为主”,笃行道义,端本清源,㉘对文天祥品德修养也产生了积极影响。南宋时局已经危急之际,故相江万里勉励他:“世道之责,其在君乎?君其勉之。”毕生涵养而成的忠孝信念,使他在勤王诏令下达之时,深恨“无一人一骑入关者”,“故不自量力,而以身徇之,庶天下忠臣义士将有闻风而起者”。他的判断符合人心意愿,响应起义的豪杰以万数,“竭忠尽瘁、死而后已”者不胜枚举,仅吉州永新县的抗元义军,3000余人为忠义所激,跳入深潭,宁愿“死为宋鬼”㉙,绝不投降偷生。文天祥是一个时代的象征,它证明:传统的儒学是有生命力的,“孝悌忠信”观念也是精华。它还证明,人是要有精神的,才德兼备者为上,“浩然之气”永不过时。而德的内涵可以从儒学中找到,时至今日,仍能从中获得积极教益。例如:孔子对诸侯季康子曰:“政者,正也;子帅以正,孰敢不正。”㉚孟子对齐宣王说:“乐民之乐者,民亦乐其乐;忧民之忧者,民亦忧其忧。乐以天下,忧以天下,然而不王者,未之有也。”㉛它还证明,传统之中可以推演出现代,能够为社会主义文明建设提供素材。“温故而知新”,重温历史的这一篇章,将收到净化人心的巨大教益。
七百七十年前赣江大地上诞生的一个婴儿,世人牢记着他的名字为文天祥,不是因为他20岁中了状元,40岁官至将相,而是他在47岁㉜慷慨就义,有一颗丹心永照“汗青”、与日月同光。他是以其浩然正气,不朽于史册。文天祥不愧是文章节义之邦的子孙,不愧是传统文化的杰出代表,中华民族的伟大英雄。文天祥永远是中华儿女效法的榜样。王炎午《生祭文丞相文》寄托着庐陵人民的期望,也映现着文天祥的道义思想,没有文天祥就不会有此文,有了此文就更显出文天祥思想的光辉,二者交相辉映,同臻不朽。宋元之际的社会大搏斗,是对世人精神世界的一次大淘洗,是对传统文化的一次大扬弃。以文天祥为代表的仁人志士的英雄实践,极大地丰富发展了传统文化的内涵,又一次增强了它的生命力。历史再一次证明,中华传统文化是发展中的文化,它与时俱进,不断更新,以其精华滋养中华儿女,顽强奋进。
文天祥的正气精神,极大地激活了传统文化之中的健康因子,增添了传统文化中的革命成分,对推进社会进步,产生着深远的影响。“文天祥”,已经升华为扬名于世的文化符号,具有极广泛的代表性,是中华民族的宝贵财富,永远值得珍视,不断发扬光大。
(作者通信地址:江西省南昌市江西师范大学历史系330022)
注释:
①《文天祥全集》卷14,《指南后录》卷一上,江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,第534页。以下凡引此书者,只注篇名,页码。
②关于崖山海战,文天祥在《集杜诗》第33、34、35、36四首诗的序言中有地形、军情、战况的具体介绍,宋军之惨败,败在怯战,败在指挥无能。
③《二月六日,海上大战,国事不济。孤臣天祥坐北舟中,向南哭,为之诗日》,第535页。
④《赣州》,第541页。
⑤《文天祥年谱辑略》作“始被钥于船”;刘岳申《文丞相传》作:“至南安始系颈絷足”。
⑥五月初二为文天祥生日,他写《生朝》曰:“田园荒吉水,妻子老幽州。莫作长生祝,吾心在首丘。”(《指南后录》卷1下,第539页)“首丘”,人死后归葬故乡称为“归正首丘”;也用作怀念故乡之意。
⑦《临江军》后序,第544页。
⑧王鼎翁:《吾汶稿》卷4,《生祭文丞相文》序。
⑨《新元史》卷241,《隐逸·王炎午》
⑩宋郊、宋祁兄弟,以文章闻名天下,号为“二宋”。天圣二年(1024)兄弟二人同时高中,郊为状元,后奉仁宗之命,改名庠,官至参知政事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。宋祁,曾任知制诰、翰林学士等职,与欧阳修同修《新唐书》。
⑪此处点出三人,盖指诸葛对蜀后主的辅佐鞠躬尽瘁;战国齐大将田单坚守即墨,抗击燕军;唐朝颜真卿保卫平原郡,对抗安禄山叛军。
⑫所记事有小误,据《新五代史》卷61《杨行密传》:李昇取代杨吴之后,迁杨行密子孙于海陵(今江苏泰州),在昇元六年(942);世宗征淮南,下诏安抚杨氏子孙,在显德三年(956)。此时南唐为中主李,是他“遣人尽杀杨氏子孙”。李昇病卒于昇元七年(943)。
⑬见《新五代史》卷63《王建传》,唐庄宗命王衍人洛阳,诏书中说要封王衍为王:“三辰在上,一言不欺!”三辰,指日、月、星。
⑭《安福县志》卷32,第一章《人物传·王炎午》,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5年版,第815页。
⑮《指南后录》卷2,第574页。
⑯《文天祥全集》卷15,《吟啸集》。
⑰《新元史》卷241,《隐逸·张宏毅》。
⑱文天祥最后的舌战资料,参见《文山先生纪年录》(见《文天祥全集》卷17)、刘岳申《文丞相传》(《文天祥全集》卷19)。
⑲胡广:《丞相传》,《文天样全集》卷19,附录一。
⑳此为王炎午《望祭文》序所记,而《昭忠录·文天祥》则曰:“吉州士人张弘道,字毅夫,号千载心,与天祥善,随至燕,负其颅骨,归葬庐陵。”又,《新元史》卷241记为:“天样死,张宏毅持其发齿归……宏毅……制一椟,以藏其首,付天祥家。”
㉑王炎午:《望祭文丞相文》,《吾汶稿》卷4。刘文源编:《文天祥研究资料集》第二编《生平事迹》,四、祭文,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,第188页。
㉒胡广:《丞相传》后记,《文天祥全集》卷19,附录一。
㉓《宋史》卷418《文天祥传》。
㉔《乐善堂全集》卷6。
㉕《论语》述而第七。以下未注出处的引语,皆见《论语》。
㉖《孟子》滕文公下。
㉗《宋史》卷418《文天祥传》。以后凡引自改传的文字不再出注。
㉘《宋元学案》卷59《清江学案》。
㉙《宋史》卷454《忠义》九。
㉚《论语》颜渊第十二。
㉛《孟子》梁惠王下。
㉜至元十九年十二月初九日就刑于大都柴市口,按公元纪年已是1283年元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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